雨水天

L小公子说不要糖

《雨水天》

何瀚 & 陆森

 

我第一眼看见他,确切地说,看见他的画,是在剪彩的礼堂。

侧台的背景墙一片交加的光影,画里是初夏天,隔着一把伞,只见到半个少年的背影,酒红色的卫衣衣摆,滂沱浇身,抬脚飞雨瀑,一双运动鞋湿漉而新净。

觉得眼熟,但说不清什么时候曾经遇见过。

宣传总监注意到我愣神,特意上前解释画中理念。是何慕接手的一个年轻品牌,运动市场的新宠儿,广告画里的主角其实是那双鞋。这个并不难捕捉,图幅中明艳的色彩感和流线的动感,和大雨里无所畏惧的奔跑,无不在开口说明。

最先出现的是他的声音。

旁人的解说声被他冷静地打断,“不对,你说得不对。”

总监颇觉尴尬,又心有不甘,反问他,“哪里不对,为什么不对?”

他笑起来,说道,“我是设计者,我说不对就是不对。”

我抱臂看着他,他顺势回望过来,微张着嘴,忽然没有了下文,半晌,补充说明一样道,“你好,我叫陆森。”

这个名字,像无垠土上蔓生的绿,或者赤地一场不做预告的雨。

 

相逢很可贵,尽管是在有些嘈杂的老式茶餐厅。高级料理应酬时常吃,胃也会发闷。我剩不下什么别的爱好,除了到这家店里点个招牌菜,猪排饭。

见到他埋头吃意面,桌面上还架着画板,也不怕沾上肉酱,不知道爱惜。

他样子好认,脸色苍白,眉目端正而疏离,黑框眼镜架在鼻梁前,如同某种防备。经过他背后,瞥见画纸上的东西,出乎意料地可爱。我低声发笑,问道,这是飞天猪吗?

他背脊忽地耸动,回过头来,有些惊讶地看着我,来不及回话,我已经坐到桌对面。

过一会儿,他说,没错,真的就叫飞天猪。

后来我又知道了,那是送给孤儿院的童装设计稿。猪这个词在陆森眼里,是童年的麦兜响当当,温和的小猪班纳,是宁愿蠢也不欺人的生物。

彼时我吃着它的同胞,心里也没有丝毫不安,只是猜想,这位设计师长了双会魔术的手,在他笔下,不论是雨天离去的少年,还是色彩明艳的卡通画,都带着无形张力。

我微微笑着,问他,“陆先生,你有没有兴趣做酒庄设计?”

 

开工干活的陆森事无巨细。他计较整体布局,设计风格,乃至具体陈设。三番五次不打照面,直来直往,迈进办公室,秘书也拦不住他。

他胸有成竹,又不怕人数落,往往直接把初稿晾过来,说,喜不喜欢这条路?不喜欢我就换一个,省得一条路走到底,最后发现是死路。

我放了手里的合同文件,叹气,说,你怎么比何慕还麻烦。

他清冽着嗓子,答非所问道,我快要死了,谁也不怕。

每逢碰上满嘴浑话的陆森,我都很想掐一掐人瘦削的下巴,看看这把硬骨头里面,都藏了什么牌。

 

他眼离了设计稿,第一回审视起我的办公室,发语道,“我没有工作室,看见你这里几十平米的只装一个人,真不如意。”

我心里好笑,也只是挑挑眉,做了个一切请便的手势。

于是他友好地把秘书请了出去,坐在隔间里,戴上比脑袋宽个一倍的挂耳耳机,有时候画画,有时候对着最喜欢的一件水晶雕塑发呆。

 

事实上,我的工作场所和家庭恩怨、私人纠纷总有些拎不清。

我试过在办公室外的走廊里,差点跟何慕打起来。出于对现存家族一些不能言明的怀疑,我好几次敲打过身体里那块反骨。因而也不管不顾,把危机公关项目表拍在何慕脸上,冷笑道,你如果执意这样走,有生之年都不会看见何氏集团东山再起。何慕眼中透着说不清的情绪,默了半天,开口说,哥,仇心太重,怎样也不会快乐。

陆森对事敏锐,玻璃墙外就是怒目相向的两兄弟,风声雨声多少猜得到一点。

我还试过规矩地坐在转椅上处理文件,陆森出了隔间,正坐在阳光处专心致志地计算比例,苏晓晓却迎面走来,像极了两星期以前风风火火走上门晾草图的陆森。她这回来递辞职信,笃定和何慕一起把倒下的多米诺事业牌重新砌起来。

我曾经很欣赏她,欣赏她知性里透出的三分烂漫,在兄弟相争的占有欲望中一度以为自己爱她。她却说,停手吧,何瀚。你再怎么盘算,也变不成曹操。顿了顿又道,停手吧,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。

近月来再而衰三而竭的故事令人愤怒,实际眼前一幕也叫人无法下台。我握着拳,手背上青筋显露,尽力克制不去多摔一个玻璃摆件。

陆森却抬起头,余光看过来,他站在窗前逡巡了几圈,好像在想办法,最后不声不息地走到我面前,悄悄递来一杯温水。

 

陆森如此通透,以至于让我错觉,个把月的相处,足够让他看仔细何瀚的人生路向。

看似无所不能,实则进退狼狈。想追求的女人最后变成了弟媳。苦心经营的几杯羹落进他人肚皮。心里误解太多,曾经做错事,如今也回不了头。

也许不是错觉,在喝咖啡的间隙里,我分明听到他有些俏皮地取笑说,“我们有点像。都有做男主角的条件,没有做男主角的命。”

 

无可厚非,人生又不是比比谁更惨的游戏。

 

合作过一段时间后,我开始体验到陆森的视角。

童年时旅居海外的经历使这个年轻人比常人更加开阔,在偶然的谈话中,我听见陆森随口展开了对奶酪煎鱼的趣味性控诉,随即朗声一笑,回想起了留学在外时喝到的最苦的咖啡,和最没味道的酒。

他听着我质疑fish and chip成名的可能性,依然笑得克制。

这个人过于冷静自持,说什么都像在一旁观赏,而非亲历。听故事更是浅尝辄止,留有余地。就在我以为他要以这样的气质加速老去时,他忽然撕开面具,重回少年面庞。

某一日,我在电话里婉拒下迪斯尼嘉年华酒店落成典礼的邀约,就看见陆森走过来,这回他不管我叫何瀚了,他开口叫老板,也许是刚刚完成酒窖的终稿,所以心情好,没有理由冷淡下去。也可能是逐渐熟悉,不再拘礼。

一声老板落地,他眨巴一下眼睛问,你要去游乐场啊?

他显然偷听到我的会话,我正盘算着怎样回答,他抛来下一句,带上我去好不好?这个月,孤儿院的小朋友想看米奇的印花,我顺便去采采风。

这真让人无法拒绝。

于是,在另一座城市里,我和我的设计师,实践了一次儿童出游。

陆森身份转换得好,真的像一位儿童。

他和我一起在过山车的队伍里排队,到落座时却临阵脱逃,退到地面,笑眯眯地看着我在天上被游乐设施整蛊。

他请我吃意面,我回请他一顿猪排饭,意面贵一些,他不甘心,变着戏法要我加送一杯可乐。

他还自掏腰包买了两个米奇老鼠的发箍,自作主张戴到我头上,很礼貌地说,请您让我拍张照,我给我的童装设计做个参考。

我想说不好,你先把我的酒庄做好,再来思考米奇老鼠。

 

陆森尤其钟爱地上喷泉,大概是因为幼时没有经历。他喜欢被水浇得神清气爽,碰上喷水的节点,忽然就没有包袱,笑得无比明亮,最后呢,以打滑摔跤摔破一副眼镜作结。

他坐定在湿漉漉的地板上,因为失去眼镜的庇佑而有些迷茫,我在他旁边蹲下身看他,笑道,这可真不像你,陆先生。

 

我们又走去配眼镜,他得拽着我的衣服才有勇气踏实行走,我想了想,挣开了他抓衣袖边的两根指头,又伸手把他牵好了。

手心还是湿的,凉的,但仿佛跳动着。

天热,下起对流雨,在眼镜店外,他戴上崭新的黑框,我撑伞站在他面前,问他,看得清楚吗?

他适应着眼前,像个小孩子,又跃过我的视线,转头四处张望,确认景色是否模糊。

我下意识把他的脸掰过来,笑得甚至有些无奈,“我是让你看着我。”

他愣愣地看着我。

雨水吧嗒,吧嗒。

 

所有不妥都来不及说明,只余下他有些迟疑的回答,唔,看得清。

看得清。眼睛的轮廓,鼻梁骨的细节,嘴唇的形状。那双瞳仁里面此刻,只有一个人。

我终于想起来,那个画面,哪里眼熟。

 

到后来,我已经很习惯由他来见证家长里短,习惯看着他午睡时拿咖啡来助眠,习惯他开诚布公地放下耳机打开音箱,任乐音浮动在天花板底下。

但有一天,他忽然不再来。

 

我找他很久,找的时候仿佛触碰到时间的脉络,看得见人站在这道洪流中,是如何劳碌奔忙,如何寻得爱侣,如何生老病死。

他那么通透,好像不属于人世。

最后我站在药水味的走廊边,打开那扇门,见到他睡熟在白色病床上,床头柜放着几近完成的,酒庄的最后一部分设计图。

人要与时间搏斗,与生命搏斗,尽可能不留遗憾。

可你要躲着我,就是最大的遗憾了。我说。

他惘然了半天,最后浅浅地笑,说道,何瀚,其实我喜欢飞天猪,喜欢米奇老鼠,喜欢平面画,但一点也不喜欢酒庄设计。

我答应这份工作,仅仅是因为喜欢你。

我问他,你是喜欢我,还是喜欢我的伞?

他怔住,随即笑开,都喜欢。

 

我喜欢不刻薄的生命,充满希望的未来,和只有爱的爱。

 

该牢记的总会牢记。

我第一眼看见他,不在剪彩的礼堂,在市图书馆门口。

初夏一场大雨,天气凉,我仍穿长袖,他记的比我还清,是酒红色卫衣。

他站在门前等雨停。

说是等雨停,其实是很专注地在看雨。看云朵怎样被风撕碎,怎样幻化成雨水,想象它汇入江河,喂养森林。

而后他看见我撑伞跑到他面前,冲他抿一下嘴,停下来,把伞递给他,不等一句谢谢,掀起卫衣帽,跑远了。

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啊。

可他说,你不知道,你走以后,我再也没有看雨。

 

 

 

你不知道,你走以后,我常常看雨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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