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常

丁隐 & 张小凡 

“渣星星又来扎心心啦!打她!”

 

*

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张小凡,从来不知道平静山中汹涌的心酸,不知道闹市街头蹦跳的快乐,不知道少年人曾经有的老实木讷与仗义执言。

丁隐最初见到这个人的时候,这个人就只剩下不记得要笑的脸、戾气处处缠的武棍和漆黑如夜色的衣袍。

奇怪,那木刻的神情,仿佛前世见过。

掌门说,那是鬼厉,当世鬼雄。手里握了嗜血珠,心里想着赤魂石。来者不善,你最该小心。

丁隐胡乱一笑。

 

是狐岐魔教的侵袭,折了蜀山好多子弟。鲜血喷薄大地时,为首的玄衣男子面色古怪,好似枯木逢春。

丁隐出剑相迎,一把掀掉他装模作样的宽帽子。鬼厉哂笑面前招式,前一秒尚诺诺抵御,下一秒便图谋盖世。不料这位蜀山弟子气力惊人,骁勇善战,一夫当关。

一路僵持至一位绿衣少女从藏宝阁跑出来,大声道,寻不见那块石头,兴许早被合欢派抢先一步了!

鬼厉闻声,蓦地一旋棍柄,耳边断剑与磐铁杀声交错,便遥遥踮地,利落抽身。

迎着鬼王宗一行人的脚步,适时地远走了。

飞身离去时,听见有人在山上喊,下回见。

 

 

下一回,鬼厉抱着鬼王给的青玉案,在有赤魂征兆的渝都找了半天

到最后,绕到城郊敞开的青草坡上,撞见日前那位蜀山弟子,正当着日晒懒睡。

遇到这人时,青玉案仿佛失灵,半点儿反应都没有了。

鬼厉想了想,走上前,坐到了人旁边。

丁隐浅睡,眉睫都无比动人,恰时却睁开眼,见到这副半生不熟的面孔,讶然道,“是你?”

鬼厉不接话,反问道,“你到这里来,做什么?”

好个自负脾气。

丁隐不同他计较,如实相告,“下蜀道,给师妹寻一味药。高僧说,渝都才有。倒是你,是嫌上次杀得不够痛快,这次再来?”

鬼厉无遮无瞒,坦然道,“要寻一个东西,说是在这里,可惜寻不到。”

丁隐轻轻一笑,不说什么话。

坐在青青草坪,安安静静,耳边有飒爽的清风,卷入未开的桃林。

上回的打斗、骚乱、腥血,似乎都作了隔世观。

坐了一会儿,丁隐复开声问他,“你怎么不走了?”

鬼厉冲他倦怠一笑,“好累。”

 

起身时,丁隐放下原本枕着的手臂,收拾好方才扔得远远的包袱,携着一阵草药味,背起一把断剑。鬼厉听见动静,睁眼识别。

就听见人平和地问,“你要找的,可是赤魂石?”

鬼厉面色一凛。

丁隐抿着嘴,脸陷去小半边,轻巧道,“我有好多小道消息,你想寻它,到蜀山来找我。”

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鬼厉默坐。

该要抽出噬魂棍,截住这个人,先用眼刀剜,再使狐岐术,非让他尝尝刀山和火海不可。

可他突然没了脾气。

胁迫有何用?昔日收服魔教喽啰的时候,他也不过是不动声色地问一句,你降不降?

今日在长空底下,遇见清朗气色,他忽然福至心灵那样地想,是该好好等待的。

 

 

流光追逐檐角,太阳数过山阶。

鬼厉孤身御剑过一趟西蜀,竟然惦记起青云山的晨雾。

那位少侠已经坐在断崖边,为他砌好一壶茶。

他捧杯饮一口,竟然是馥郁的酒香。

花树掩盖的凉亭里,主人弯过眉眼,落落道,我叫丁隐。

他便什么话也问不出来了。

 

反倒是丁隐好问,一开声便是好大的气势。他道,“我第一眼看见你,总觉得你面目良善,没料到竟然身处魔教。可是有什么理想?”

“没有。”鬼厉说。

说完忍不住去看一看旁人,见他依然一副盈盈的笑意。

“……求个心安,不要认贼作父而已。”又噙一口酒,反问他,“你呢?”

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。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”

鬼厉一怔。

张小凡也这么说过。

 

丁隐还是毫不避嫌地看着他,看见他眼睛里有呦呦的鹿鸣,脸皮又是月露的清白,禁不住问他,“喂,你当真是当世鬼雄?”

以为不会有回答了,却听见人无波无澜的一句,“哪里来的名字。听起来像狗熊。”

酒香不浓厚,但很醇正。大概酒糟的年纪浅,可风吹日晒得好,味道因而也不赖。

他好久不见天蓝水碧的地方,好久不酌平民百姓的小酒,此刻浮生滋味真让人眷恋又不安。他本不想再说什么话,但还是忍不住揶揄道,“你在清修之地藏酒,又当真是蜀山弟子?”

“蜀山桃花开得好,我自己酿的,有何不可?”

半壶饮去,陌路人问他后半日的去处。

鬼厉苦笑,这半月来,都是赤魂石在主宰我的命运。

丁隐听了,哂笑道,赤魂石的名声千奇百怪,要它的人很多,不缺你一个,个个都希望主宰世人。

他转过头,忽然收敛了刻意为之的轻蔑神色,平静问道,你要它来做什么?

鬼厉也答得平淡。“我欠鬼王一命,便当是报恩了。”

丁隐默一阵,复道,“你我暂不同道,它的下落我一时只能隐瞒,但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。”

鬼厉松眉,话中带有一点傲气,“或许不必。”

再静一会儿,鬼厉又问,“你整日在山上,可曾下过山?”

丁隐被逗得弯嘴,“昔日我不过村夫,柴米油盐都沾过,爱恨情仇也历过,这蜀山日子,倒像是我的后半生了。”

这他倒没有想到,一时愣住,再然后才说,“仲秋节要到了,蜀山山脚近日都张灯结彩,很好看。”

丁隐望着他笑,“那天你若清闲,我邀你饮酒,在澄江上划船赏月,也算作消遣。”

鬼厉得逞一笑,“记得带酒来,不要加糖。”

 

 

丁隐借船很有本事,澄江边的渔夫从前受他照顾,交代一句,便爽快地把带船篷的小舟借出去了。

小船泛在清波上,丁隐站上去,收拾好了舟楫,对着近岸的鬼厉招招手。

他看着舟上人,迟迟不动身。

舟上人不唐突揣测个中心绪,换了个方式,指指自己的脑袋。

鬼厉即刻看明了,随即放下了黑帽子,露出清净的眼耳。不再拖沓,也跨步迈入舟中。

这夜有星空,布流萤,但最显眼的还是饼大的圆月,看得人想家。

他问丁隐,蜀山是你的家吗?

丁隐望着天空,说,四海都是我的家。

鬼厉就想到,这个人和他一样有故事。他忽然开心起来,微笑着说,和我一样。

他们喝酒,同山上时分一样,说话絮絮叨叨,一时有针锋相对的剑气,一时又不论立场,毫无骨气。

渔夫会吹笛,笛声过了二十四桥,照明月。他也许也在思亲,悠扬乐音里难逃浮世苦楚。

二人到最后杯盘狼藉,月过中天,只消睡过去,不必管偎着谁。

醉后不知天在水,满船清梦压星河。

 

 

月亮圆尽又缺,之后八九日找不到理由见面。

鬼厉在狐岐山上领命,听着鬼王数落虾兵蟹将,正教三派日益不和,对赤魂石的需求便日渐迫切。

他自然供不出丁隐这号人物,只委婉讲述了青玉案的没出息。

从漆黑的山头走出来时,听见丛叶边窸窣声响,和一个看不清晰的鬼祟人影。

他握紧了烧火棍,走上前去,却被人牵住了手腕。

是丁隐。

私自下蜀山,暗闯鬼王宗,正魔两道都视如草芥。他问道,丁隐,你究竟想做什么?

他手不放松,开声说,不知道,我只是想留住你。

他找不到话可以回复。深秋夜里,阴魂气济济一堂,闹得人瑟瑟。

直到终于被人拥住了,静谧景象中听得到仲秋夜的心跳。

他下巴抵在人的肩上,最后叹声气,说,你为什么不早些遇到张小凡。

 

 

丁隐自然不会知道张小凡,就像鬼厉不会知道赤魂石的声息其实就是仲秋那夜的跳动,如果丁隐不说的话。

但他到底说了,在突然了解爱的时刻,把真相和选择的权利一并交予他。

得到正教晴明,做英雄主宰众生的唯一途径,原来是开膛破肚。

鬼厉垂着头,默默无闻,抽身离去,不再登临蜀道。

所谓恩情不必报。

性命留给你,相思留给我。

 

但是,诚如丁隐所言,赤魂石的名声千奇百怪,要它的人很多。妖魔鬼怪来过,连正派内部也是风起云涌,他们各自争夺,又疑心青天大变是丁隐放浪形骸,姑息恶念的缘故,因之笃定将石头单独取出,换另一容器存放。

但其实不过贪欲为之。

丁隐被缚上天罚台的时候,鬼厉床头的青玉案突然大动。

 

他抵达丁隐面前时,昆仑利剑恰刺向那人胸膛。

他无法思索,只知道要冲上前,以肉身抵挡,护住这一瞬。

凡尘事散,最后只剩下身后人撕心裂肺地喊他姓名,一声又一声。

一介凡胎,从前活得懵懂,后来活得孤苦,侥幸遇到一个人,他洒脱又凄凉,三言两语已经觉得交心。故事还没来得及和盘托出,但直觉身世一定相像。退一步,不去看身世,眼前,未来,也有两壶冒香的酒,月朗星疏的良夜,不能自抑的心潮,和终于逝去的爱恨。倏忽即过,短似人间。

自此世无丁隐,只有血神子。


性命留给你,相思也留给你。

 

 

*

百余年前有座天墉山,山上有个长老,把余生都用来张望,最后坐化在他寂寂的大殿里。

徒弟在整理琐碎的身后物事时候无意翻出一幅字。

字迹当真是清逸绝尘,字句却无比哀伤。

“聚的是离别,散的是世事。等到了承诺,等不到归人。”

 

人生无常,但生离死别,最怕有些故事年复一年。

人生有常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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