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隐 & 张小凡
AU 很俗气的设定
不怕黑,去找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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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打他从蜀山回到卧云,村子里消息便横冲直撞,一盏茶的功夫就坐实了人们的猜测——丁隐这小子,做任何事情都如有神劲,月圆时候总是失心发狂。这一回,发了病,却能从山上平安回来,几位道家子弟还待他恭敬。
那么赤魂石,想必是在他身上。
身负赤魂石的人,是天定的屠龙之子。
村民们找了五六载,可算认清楚了。
把他从深山拉回柴门坐下,苦口婆心道,丁隐,老天爷既然选了你,你就得替天行道。
伏尾龙曾经作乱村庄,为祸人间,到现世依然苟延残喘之事,他从小便有耳闻。
今日听左邻右舍,尤其是掌事的巫祝来交待,他心无波澜。在旁人一番议论之后,耸耸肩膀,环视厅堂,问道,伏尾龙长什么样子?
凶狠,丑恶。
有滴血的獠牙,有腥臭的鳞片。
他们把无辜之人开膛破肚,将田地庄稼践踏成泥,是我们的敌人。
丁隐说,哦。
杀一条龙,很难吗?有了赤魂石,那就只是手起刀落的事情。
狗熊和猎豹你都能砍杀,何况一条恶龙呢?
去找他吧,他左臂上有龙纹,一眼就能瞧清楚。
几日来这样的口舌络绎不绝,到最后,杀终于成了最让人反胃的字眼。
猎户丁隐在众人的叨叨声中改行,做樵夫,事砍柴,忌杀生。
巫祝说,纵使如此,你也逃不掉的。你一定要杀了他。
嘶拉。
一块顽木贴合刀纹,裂成两道。
落地即止,风吹也纹丝不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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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洞外下起大雨,张小凡托着下巴看,千万根银针掉下来。
为什么人要来杀我们?他问道。
因为他们惧怕异类,他们听信谣言,他们钟情仇恨。阿娘绣完最后一朵花,舔过指尖的茧,答道。
两百年前,先祖流落中原,深受战争迫害。只有挖开田地底下的坟头,咬牙吃下干枯的血肉,才得以生存。
可不料伏尾一族,从此落下了食人的名声。
在愈传愈离奇的事迹里,他们非但不放过腐尸,连细皮嫩肉的孩童也要拐来,拐来做伏尾族的祭品。他们饮血吃肉,咀嚼发肤,就像呲牙咧嘴,大鱼大肉的人家。
张小凡嗤之以鼻。
他就不爱吃肉,他痴迷悬崖边的仙草。
遇到一株青翠,就忍不住现出龙身,好飞过去,衔下来。
是人形扮相的时候,两根发须垂下来,应和着方才龙腮边的两道长须。
左手手臂上有一道朱砂斑,是伏尾的印记。
小凡,旁人无知,都喊你叫鬼厉,你要是听见了,一定要躲起来,或者回击。她语重心长道。
可是,阿娘。张小凡凄楚地看着她,你不能永远把我藏在这里。
隔着雨声,阿娘叹气,赤魂石显世,你却是伏尾最后的希望。
张小凡听雨,慢慢有了困意。
他轻轻道,等雨停了,我就离开这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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卧云村外三里,有档包子铺。炉火间有扑鼻的云耳香。
张小凡路过,凑上前,问老板,可以给我一个吗?
老板抓出一只递给他,他站在原地吃完,道声谢,便要走了。
走不了,被人揪住后背,没好气道,小伙子,给钱呀。
他迷茫地看着人,人看出他是个三脚猫骗子,抬手要给他一拳。
好在被送柴火的丁隐见到,拦下了。
这样一段小插曲过去,好心的樵夫见他坐在路边的秋千上,垂头丧气的。多看了两眼,问道,喝酒吗。
年轻人闻声瞪大了眼。
丁隐抱给他一坛,眼珠转一转,又摘来一根秸秆,放进坛子里。
他依然坐在秋千上,咬着秸秆,一口一口地吸着酒,安安静静,却苦皱眉头。
丁隐见了,笑着问,第一次饮酒?
张小凡点点头。再过一会,才慢慢察觉出酒香味来,居然生起不可割舍的意蕴。
还他一碗面好了。他想。
午间休息,人客散去,好声好气借来老板的厨房和面团。
丁隐早放了长刀,撑着头看人揉面。
炊烟之间的侧脸,挽起的衣袖,左手边若隐若现的一点红色。
伏尾龙长什么样子?
一身白衣裳,遇上风就飘飘摇。
一张白瓷脸,喝了酒就微微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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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堂的秋风吹进来,吹得竹帘子乱响的时候,老板就睡醒了。
面前一只大碗,碗里一团细面。
老板尝了两口,使筷子的手劲就快起来,最后面汤也咕噜咕噜喝到底。
再一看,丁隐那碗早就空了。
他盘算了一番,想到,包子铺要是有个副业,也供应面食,也许生意会好起来。
丁隐三天两头来送一次柴火,时不时同老板寒暄,老板眯盹完,偶尔会打趣道,赤魂之子,你杀掉那头龙没有?
在厨房里搓面的张小凡突然停了手,竖着耳朵听,再过一会儿,对着瓶瓶罐罐弄出些无所谓的声响来。
丁隐笑着答道,我还没有遇到他。
张小凡一颗心才悄悄落地。
后厨的小水塘里养了几尾鲤鱼,金红色的,在日头下面游,枝叶的影子覆在水面,总让人觉得心安。
丁隐喜欢来喂鱼。他一边扔鱼食,一边心不在焉地问厨子,你吃过人没有?
张小凡对这个问题很不满意,给他的那碗面特地不放盐。
坐到人对面,看着人吃的时候,他捧着脑袋,亮晶晶地望着他,道,下次你上山寻好木的时候,要是见到了仙草,就给我带下来,好不好?
我不吃人,我吃仙草。
下次丁隐来,一捆仙草就放在木柴上边,递给人的时候,张小凡见到,他手腕上添了几道细碎的新疤。
上悬崖的路上,常常有灌木荆棘。仙草又总是喜欢长在带刺的花骨朵旁边。
张小凡想起这些,叹口气,扒拉出药酒,轻轻匀到丁隐手上。
他说,你傻呀,不顺道,不带不就好了。
丁隐抬眼看着他,看了好一会儿,忽然笑了。
惯常地煮一碗面,指着篮子里新鲜的蔬果,问他,丁隐,你喜欢什么?
他没有看过来,一心想着昨夜梦里伏尾仙站在花团前烂漫的笑眼。
于是答非所问道,喜欢花。
张小凡一怔,拣好番茄下锅,然后走过来,说,那好,我们就去看花。
溪水边的花林子,小凡努鼻子去辨认花色,丁隐坐在枯木上,信手织起了花圈。
深秋时节,除了黄白的雏菊,生得好的只有倔强的野花朵。
花季过去了,自然有些懊恼。
丁隐宽慰道,冬天来的时候,雪落在腊梅上,比百花盛开还要美。
又一日,张小凡用一笼糕点买通老板,请了半日假。
走进卧云村,找丁隐的住处找了很久,村人个个狐疑地看着他。
好容易寻到了,丁隐竟不肯舒展眉心。
丁隐眼神迫人,声线肃杀,问道,你到村子里来,做什么?
张小凡咽一口唾沫,硬着头皮伸出手,手心上是两个晶莹的方块。他道,绿豆糕,我亲手做的。
丁隐怔愣半秒,道了谢,续道,……下次,等我去找你就好了。
村人无善类,无事莫登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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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是个好日子。
老板第一次走进做面食的后厨,看着张小凡揉面的背影。
不料竟见到他挽起的衣袖子边,世人传闻的猩红的龙纹。
他吓得打翻了油罐。
这时张小凡才转过身来,疑惑地看来人。
不是丁隐。
只听见老板结结巴巴道,鬼…鬼厉。
他心沉到底,眼神灰下去。
小凡,旁人无知,都喊你叫鬼厉,你要是听见了,一定要躲起来,或者回击。
他摞下面团,飞快逃跑了。
怪自己大意,怪自己低估传闻,这下好了,人人都知道,众矢之的是什么样子了。
他寄身于深山荒庙里,可惜不是聊斋,没有琴声。
听过几夜冷雨,最后听见稀疏的脚步声。
他躲在神像后面,安慰自己道,怕什么,你可是伏尾族人,回击就对了。
等来客在烛火前露了脸,他才终于结下一个疙瘩。
怕,怕死了。
那个人是赤魂之子。
那个人一点点地靠近,最后轻声问了句,小凡?
他犹犹豫豫,灰头土脸地走出来。
坐在古寺庙的破屋顶上,他试探性地发问,丁隐,你会杀我吗?
丁隐看着苍翠的林木,不说什么话。
丁隐,你为什么不杀我?
因为心不是肉做的,所以就要去杀人,这没道理呀。丁隐答。
他眨眼望着天空,月亮很亮,星星暗淡。咽下一口唾沫,只有耳骨头听见一点点乌鹊南飞的呜咽,还有麦穗烧成灰的失落。半晌开口道,说得也对。
没有琴声,但是丁隐摘了一片叶,他能吹出一整首榣山来。
没有酒,但是张小凡觉得自己快喝醉了。
丁隐突然道,撒个谎来听听,好不好?
张小凡说,我不是什么鬼厉,我只是个厨子。
丁隐说,我也不是什么赤魂之子,我只是个赤子。
他听了乐呵,道,不害臊。
丁隐咧嘴笑开,忽然挪了位子,挨近人手边。
方才隔着银河,现下再无嫌隙。
小凡,我不会杀你。隔得近,声声都入心眼。他又道,喜欢一个人,为什么还要去杀他?
张小凡一个劲儿地看他,看了好久,最后说,丁隐,你不可以喜欢我的,你知道吗?
丁隐还是两道刀剑一样的眉峰,哮出少年的意气。微微皱一皱,就是秋天的哀愁。轻轻挑一挑,就是初春的心跳。眉下一双眼,一动不动看着咫尺的人。
忽然点一点头,说,知道了。
探前去,吻一次人的额头,轻声说,我不喜欢你。
触一遍人的眼睫,轻声说,我不喜欢你。
缱绻亲过人的嘴唇,还是说着,我不喜欢你。
张小凡一笑,丁隐,我有獠牙,我不怕刀剑。
丁隐撬开他的牙关,含混道,你没有。
躺在草席上,翻过身,掉出一只白玉鸽哨来。
丁隐睡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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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日醒来,庙堂空空。
丁隐望着燃尽的烛火沉默。
张小凡穿山越岭无尽时,单单希冀无迹可寻。
不想露獠牙,那只得跑。
阿娘,你不能永远把我藏在这里。
可惜到最后,我还是会自己回来。
阳春三月。丁隐收到鸽子衔来的一枝梅花,气候暖了,梅花越过冬,敛去霜涩的英气,竟生得宛转起来。
太阳底下,还是那么美。粉红的花面,皎白的心。
而在求雨的神坛前,村民终于忍无可忍地催促,揪着他的衣摆说,你杀了鬼厉,村子夜里才不至于鬼啼魂怨。
丁隐说,我很久不打猎了。移开他的手,又说,村子夜里也没有鬼啼魂怨,啼怨的是人心。
掌事的巫祝怨毒地看着他。
巫祝想要伏尾龙的心。听说那颗心是当世的唐僧肉。
村民想要伏尾龙的眼睛。听讲那双眼睛可以掘金。
不管想要什么,只需要说,他方丑恶,我方正义,那么一切都是讲得通的。
为什么人要来杀我们?
因为他们有欲望。
初夏的时候,村子生起内讧。人们开始渴望他的石头。
故事里,有讥笑,有嘲讽,有胁迫。人声鼎沸传到村子外,个个责怪这位赤魂之子。
夜半,一尾白龙敲开他的窗棂,周身梅子林的香气。
他御龙而行,亲吻他凉凉的脖颈。
丁隐,我们去哪里?
去下一个人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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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一个人间是什么样子?
说不定那里的百姓见到龙的传人,要把他当神明一样供起来。
也说不定他们在那里藏得足够好,好到做一对眷侣,开一家酒馆,日日等待诗仙光顾。
谁知道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