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窗台

红窗台 轻轻叹

雨打六月芭蕉扇

蓝雨伞 白布帆 江里船

——树子·《画》


*

江两岸人来人往,太阳雨常见,房东刷白了外墙,衬亮他窗台的红色。

屋间一杯花茶,板凳上坐定了,手拿着张好的白帆,笑眯眯地,往里翻一翻,提了颜料刷,变出来只长尾巴松鼠。

窗外有人走过,吓得他把帆领子翻正了。

商船只爱素白的布帆,他就假装老实,只做船帆匠不做艺术家。

外头望一眼,右窗角倚了半个行李箱,小雨下在蓝雨伞上,只有黑风衣,看不见脸。他前去开了门,人还没有收伞,甚至带了渡船上的一点鱼腥味,他回头喊了声史蒂芬太太,旅华的房东走下来,接了门边的行李,笑道,是安先生来了吗?

他屋里的花猫乱叫了一声,怕颜料被扑洒了,帮不及忙就跑回去,一眼都没望见。

短客来借住,司空见惯。只有他爱赖着。这么好的窗子,足够巴望春天的江水,起风的潮,蓝天和太阳,撑开船帆架子,讨口饭吃。


早春三月,镇子有野集市,天难得放晴,他去看看,要是运气好,还能收回一把更好的木锯子。出门时,见到窗台下边挂小花盆的钩上,架着一把蓝色雨伞。他想了想,往市集去了,走远一些,还回过头来看一看,看见门打开,黑风衣走出来,取了伞,往反方向走了。

木锯子没找到,新鲜的物件却不少。上回退潮留下好多搁浅的河蚌,养在盆里等人领回去下酒。前月新年时磨锐了的刀和砧板。卖剩的年画和桃符。巴掌大的花盆里,初长成的风信子。

有小孩子呆呆坐在摊子上,摆出来一个野草窝。他打趣地问这是什么?小孩子扬起头有些郁愤地说,今年燕子没有回家,妈妈让我把屋角的窝掏下来。

他撅嘴摇摇头,小孩子瞪着他。他回一个鬼脸。看一眼旁边的风信子,浅紫色,尤其好看,可船帆匠的窗台只放得下大片的白布帆,放不下花。

空手而返。


薄暮了。房东太太邀他吃饭,这是新客来访的习惯,到镇上第一顿吃喝,史蒂芬会热心照料一回。她惯做西点,平时是茄汁拌了意面,奶油浇上牛骨,每人一份,今天竟多热了一盘蛤蜊子。生面孔坐进来,他多看了几眼,听着别人喊了一声安先生,椅背上正搭着那件黑色风衣。

史蒂芬与安先生聊起来,笑着说,到镇上来经商的客人很多,你却是第一个带着画板来的。

后者闻言带着礼节地笑道,我也是来经商的,太太,您可以叫我逸尘。

有主顾看中他的画,让他把家乡十二色拾掇一遍,他就渡江采风来了。

对头的人听了眼睛放光,恨不得马上站起来给这位安先生看看新画的长尾松鼠。

但他到底静静吃着,一直到史蒂芬转头问他,致远今天是不是去了河边的集市?我似乎见到你了。

他说是啊,去找把锯子裁木头,没想到那里这么热闹。

安逸尘插来一问,很新奇的语气,这个集市明天还有吗?我想去看看。

他突然被逗笑了,摆手说,那里呀,野草窝都被挖下来卖了,还能有什么正经的东西呢。

但见到人饶有神采地看着自己,他顿了顿,迟疑道,我明天,带你去看吧。


隔日临行前安逸尘仍想着随身携把伞,被他打住了,取笑道,安先生,你多留心天上的云,今天哪里会有雨呢。安逸尘不好意思道,来之前总是听别人说,这里一天有好几场雨。

他笑出半边酒窝,说,那是六月的事了,还早着呢。

那把雨伞便乖乖悬在窗台。

前后脚走过一路,小集市依然五彩斑斓,安逸尘走去寻新的画刷,他漫不经心地瞎逛,偏偏记起那株浅紫的花来。

他眼睛转一转,再转一转。布帆且让一让。买下了。

蓝雨伞每日寄人篱下,人路过时见到一无所有的窗台,多乏味啊。


下一日终于是雨,傍晚归时放伞,朝窗子里打一声招呼。他闻声抬头看一眼,安先生站在外面,笑着看他,说,新买的花吗,好漂亮。

他宝贝似地点点头。


艺术家采风两月有余,每天抱着画纸早出晚归,取伞放伞地出现在视野里,他看过就看过了,手边的画笔不能分神,里翻的帆布依然是变换的猫儿狗儿,大松鼠,布袋熊,或者五颜六色的风信子。

突然有一夜,艺术家跑下来问他,致远,这里,哪个地方看星空最好?眉头皱一皱,发愁道,我还差一幅星空。

他撑着脑袋看人,你还差一幅,那这是你要画的第十二幅吗?

安先生眼神突然游走一瞬,随即道,第十三幅。

他又问,你都画些什么?会画人吗?

安先生笑笑,都是些静物风景。

他打了个呵欠,话锋回转,江上最好,可你没有船。

安逸尘眼里的光就敛去了。

他见了狭促地笑起来,我有。

他的那艘船,帆布染了黑色,白颜料勾着奇形怪状的动植物,出类拔萃地停在江边。恁是安逸尘看了也要惊叹。

江水流春去欲尽。

坐在船上仰头仰到脖子痛,他索性抱臂躺下来。安逸尘坐着,掏出个稀罕玩意,放在眼前看。过一会儿,他伸手抢过来,一只小望远镜,框出来一两颗星星的真实形状。

揉揉眼睛道,我觉得它们还是远远地闪烁比较美。

起风了,云遮去一片星,月亮弯着,不怎么亮,小船晃一晃,旁边人就慢慢静下来了。

致远?安逸尘很轻地叫了一句。

致远睡着了。


安先生的租期是三个月。他从史蒂芬那里问来的。一周一幅画,他掰着手指数,怎么也够了。

外面下了雨,他看了看窗台以下,蓝雨伞还不知踪影。安逸尘下午替史蒂芬太太跑腿,折返要费些时间。他看一眼壁钟,估摸着再过半个钟,人就回来了。去烧来一壶开水,洗干净了玻璃杯子,泡出来一杯热牛奶。

抱着牛奶走到楼上,门推开,屋里白炽灯不够亮,兴许是随手买回来的一柄红蜡烛,走得急,居然也没有吹灭。燃了小半,参差不齐,旁边正放着一把剪子。

他原意走到书桌前放了牛奶便走,近前了却挪不开脚。

桌上一叠画,拿起来翻开,小桥,江流,集市,星空,红窗台。

红窗台,风信子,蜷成团的花猫,手边的白布帆,和宁致远。

十三幅,超额完成的那一幅。

还差一把蓝雨伞呀。他想。

钟声滴答答,他胡乱把画重新理好,放归原位,拿起小沙发椅旁的剪子,冲着烛火认认真真剪起来。


安先生的船票写着六月五号。满世界跑的艺术家,曾经说,我也是来经商的。

我是来混日子的。宁致远想。

安先生站在门边,史蒂芬亲了亲他的脸颊。宁致远与他说再见。

安先生站在渡轮上,甲板拉起了,太阳原本似乎只照着他,看得人眼晕,后来照着那艘客船,再后来寂寞地洒在河上,没有人,也没有船了。


“我觉得它们还是远远地闪烁比较美。”

六月的芭蕉雨敲着他的红窗台,他定定地看了河道一阵,转头扬起一块新帆,扎支架去了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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